◎ 王顺成
夏日里,我家弥漫着沁人心腑的茉莉花清香。这茉莉花是丰台花乡黄土岗老花匠谢淑珍老人十年前扦插成活后送给我的,如今花繁叶茂,欣欣向荣——这是一个美丽温馨的缩影,京城何处没有丰台花乡的花影芳踪?
丰台花乡
自古以来,北京右安门外的草桥、花乡一带就是花卉之乡——芍药、海棠姹紫嫣红;茉莉、玉兰十里飘香。
成书于明代的《帝京景物略》记载:“右安门外十里草桥,方十里,皆泉也……土以泉,故宜花,居人遂花为业。”介绍明代京城情况的《春明梦余录》记载:“今右安门外西南,泉源涌出,为草桥河,接连丰台,为京师养花之所。”
上溯到元代,王恽写有《花工王氏歌》,称赞王珪“平生有技真可人,好个春风接花手”。王珪是大都城南花匠,世代养花,传承了先辈的高超技艺,是金、元时代中都、大都城南的花卉嫁接圣手。歌中所谓城南,即今天丰台花乡一带。
元代以降,嫁接技术在丰台得以传承,并发扬光大。清代汤右曾亦诗云:“晓色葱茏金障开,殿春花事数丰台。天公雨露园公力,等是批红判白来。”“批红判白”指的就是花木嫁接技艺。
《旧都文物略》云:“有以烘放非时之花及蔬菜,称为熏货,相矜为巧者,即古所谓‘唐花’,则多由丰台土著传习而来。”由此可见,丰台开北京温室养花种菜之先河。
新中国成立前后的花木业“大咖”李紫宸先生认为:“北京的花木业在元时就有个雏形了。开始,花木行业主要是和茶叶铺打交道。那时,由于大批的茶叶从南方运来,一些商贩便专门向茶叶铺卖茉莉、玉兰、含笑等熏茶叶的花,这样就逐渐形成一个专营鲜花的行业。北京丰台区黄土岗就设有专门的‘白货场子’。所谓‘白货’即指玉兰、茉莉、玉簪、栀子等白色的花。当时从福建等地来卖茉莉花的行商很多。茉莉花按百朵计价,一百朵花卖四五角钱(当时的一元钱可买七斤猪肉),一个茉莉花篮能卖到三四元钱。”
北京的花农,多集中在丰台十八村。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北京地区的土壤多是碱性土,唯丰台一带的土壤是酸性沙质土,马掌、鸡毛等肥料,埋在土里就化。浇花时,水一渗到底,便于根部吸收。这样,花当然养得好。
丰台十八村各具特色:草桥、夏家胡同、管头一带以草花为主,其中草桥兼养木本花,包括牡丹、菊、海棠、月季、橡皮树等;樊家村一带多养木本花,为庭院、园林花卉,包括芍药、石榴、月季、翠柏、罗汉松、龙爪槐等。黄土岗、白盆窑、潘家庙主要养茉莉、玉兰……
黄土岗的“白货”
《析津志辑佚》载:“城南(指金中都)村南有黄土坡。凡铸冶佛像、供器、印篆,并及亿库钞版,势须此处取土为沙模。”文中的黄土坡应是今天的黄土岗。
现今的马草河是古永定河故道,曾叫灅水、清泉河、桑干河、浑河……其滩头风沙聚积成为一座高地,清代形成一个叫黄土岗的村庄,属京师顺天府宛平县,民国时属北平市郊4区,解放初,属北平(京)第15区、12区,1952年属丰台区。
光绪十六年(1890)永定河在永合庄北决口,草桥一带的村庄被淹没,唯独黄土岗没有上水。岗上虽然住户不多,却接纳了逃难的乡亲。不少难民在此落户,把花卉栽培技术也带到了这里。黄土岗主要产“白货”——白色的花朵多可散发芬芳的香味。
北京人喜欢喝茉莉香茶,即香片(花茶),各茶庄大量收购茉莉花、玉兰花、珠兰花,用以窨(音xun同‘熏’)焙香片。张一元、吴裕泰、森泰等茶庄乃至天津中茶公司的香片,都是用黄土岗的茉莉花窨焙而成的。
茉莉花
采摘茉莉花要在下午四五点钟时,把花苞发白、花萼包着花骨朵,但已经开始松动的花摘下来。窨时放到茶叶里,盖上盖子窨焙约24小时,不及时味不佳,稍过时则味变臭,之后把茉莉花全挑出来。清代时兴“茉莉双窨”。因为香片(花茶)由产地运到北京后,还需重加茉莉花窨蒸,故叫“双窨”。据说慈禧太后喜饮“茉莉双窨”。时过境迁,现今讲究的茉莉花茶要窨制7遍,称为7窨。有更为奢侈者,竟有9窨、12窨!
茉莉花原产于南方,可南方的茶叶加工企业多要千里迢迢来黄土岗村窨制花茶,因为黄土岗的花香!这主要取决于这里优越的水土条件和气候。
解放前,黄土岗有字号的花场就有二三十家,小业主也不下二十家,每年生产茉莉花15000多斤、玉兰花2000多斤。
解放初,黄土岗几十家茶厂,专有一些人每天骑自行车往城里各茶庄送茉莉鲜花。夏天是产花旺季,每天可供应市场2000斤茉莉花。
茉莉花不仅能窨焙茶叶,还可窨鼻烟。早年间,有闲人包括满人八旗的遗老遗少,京剧界,练武、摔跤的及蒙古人、西藏人都喜爱闻鼻烟。当年北京的天蕙斋、德和斋等都自窨鼻烟。他们把福建茉莉花窨制的半成品,用黄土岗茉莉花再窨制。好烟要窨五六遍。仅天蕙斋鼻烟铺一家,在四五月间忙时,每天就需用茉莉花一二百斤,其他月份每天也要从黄土岗买茉莉花四五十斤。地处大栅栏的天蕙斋专做梨园行的生意,诸大名伶天天都到该铺闲聊。当年北京的鼻烟除了供应国内,还出口到中东各国。
自古以来,黄土岗的茉莉花棵多是由南方运来。清宗室文昭的《竹枝词》曰:“潞河新报粮船到,满载南州茉莉花。”说的是早年间,茉莉花是沿大运河航运进京城的。到了近现代,黄土岗的花农们都要用火车从广州运茉莉花棵子,用蒲包包裹。南北方的水土和温湿度不同,花棵子过了长江就发干、掉叶。于是花农们便把在南方挖出的花棵子用蒲包包裹,放在原坑放上半个月到一个月,让花株缓缓棵,再运到北京,大大提高了存活率。
毗邻黄土岗的潘家庙村庞家开有同春花场,以玉兰花闻名。他们借南苑海子墙搭建高大玻璃房子,种植玉兰360株,长到了3丈6尺来高,六七寸的直径。当时只有广东有这么大的玉兰树,在华北是独一份的。每天可掐花五六十斤,每斤卖银洋六元。可供窨茶和妇女佩戴。
丰台发达的花木业衍生出相关的产业——卖花,或产销一条龙,或专业从事花贾、花贩。尤其是每年的农历四五月间,花农们或肩挑、或车载,“每辰千百,散入都门”,将大量的鲜花源源不断地送到城里的花市、花店,而街头巷尾更是卖花姑娘、小子的交易平台。
清代方元鹍《都门杂咏》诗云:“婪尾春开巷陌晴,红腔听过一声声。丰宜门外丰台路,花担平明尽入城。”婪尾春即芍药花的别称,红腔即卖花女的叫卖声。
早年间的京城,每到春末,女郎们总好买些茉莉花或玉兰花别在衣襟上,倘若卖花郎处有晚香玉、玉簪花,亦是颇佳的选择。既素雅,又芳馨。那时,香水尚未普及,有闲阶级的妇女衣襟上平时要别上一串串的茉莉花、栀子花等。玉兰香味奇丽,诱人喜爱,花蕾如棒,用细铁丝加工成精巧的小花环、花篮、双玉棒等造型,受到青年妇女的喜爱。
卖花郎多在丰台一带趸来“白货”沿街巷叫卖:“七个须、八个瓣的晚玉兰唻——大朵”,“玉兰花儿唻,茉莉花儿唻,玉簪棒儿唻……”悠扬的叫卖声如曲如歌,穿透深宅大院,引出使女乃至闺阁小姐、小家碧玉出来选购。到了晚上,仍有卖花人挑着担子叫卖晚香玉、夜来香等花,使古老都城的大街小巷处处飘香。
茉莉人家
民国初年,17岁的谢庆金在黄土岗聚成花场打工。凭着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成为当地著名的花把式,他的技艺精湛,出神入化——用手指弹一弹花盆,听声音就能测出盆内土的湿度,以此决定浇多少水;冬天在花洞子里脱光膀子就可试出是否达到开花的温度,以此决定炉火添多少煤。难怪市园林局的干部张鉴称他为“花神”。
当年丰台一带确有两座花神庙,以求神灵保佑鲜花产销双收。一座在镇国寺村,被称为东庙;一座在纪家庙,被称为西庙,都始建于明代,可见该地的花木业早已有了相当的规模。西庙门上端悬有“古迹花神庙”的匾额,庙的前殿供有花王神及诸路花神的牌位。这里是花农们祭祀花神的场所,也是附近各处花行同业公会的会址和会馆。农历二月十二日为花王神诞辰,谓之“花朝”,附近花农素有到此进香献花的习俗。旧时三月二十九日,附近各档花会照例到此献艺,谓之“谢神”。届时,庙外的空地上有卖鲜花、花籽、熏香草的花农,有卖条柳什物等山货和农具的老乡,形成一时的集市,热闹非凡。西庙于1932年改为花神庙小学,现为纪家庙小学。
称谢庆金为“花神”,当属极高的赞誉。靠着勤劳和精湛的技艺,谢庆金挣下了36亩地,开起了花场,由雇工变成了地主。
谢庆金长女谢淑珍是北京市花木公司南郊花圃的退休职工,已96岁高龄。扶着花盆长大的她目睹了花乡百年的沧桑巨变。
谢淑珍的丈夫张文生也有着一段创业的传奇经历。他从清河县来北京谋生。在黄土岗永盛花场打工。年底花场付不起工钱,用500棵茉莉花树棵相抵。张文生与妻子谢淑珍以此起家,租了2亩地,建了10间花洞子,栽培茉莉花。公私合营时,张文生成为花木企业的业务副厂长,后在北京市园林科学研究所退休。
谢淑珍6岁随父亲侍弄茉莉花,至今已90载。在南郊花圃工作时,是有名的摘花快手,屡夺劳动竞赛冠军。采花旺季采取计件工资,摘1斤花挣2毛钱,她一天能摘12斤,可挣2元4角。那时北京农民一年收入不过百元左右。
谢庆金的家族,大都从事花木业。除长女谢淑珍,长子谢文仲在市园林局绿化队退休,已故;外孙张士鸿在南郊花木公司退休,是高级技工;外孙女张士霞,在市园林科学研究院退休,擅花卉造型,亦是高级技工。另外的三个女儿都从事花木的栽培和经营。
谢淑珍虽然早已退休离开了花圃,可仍情系茉莉花。她在小院里栽着一棵半人多高、花繁叶茂的茉莉花树。每到季节,老人便施展扦插手艺,为老树繁衍后代,并使之落户到亲友、邻里的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