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之殇
夜晚的永定河,波平如镜,是看月最好的时候。卢沟桥上,一只小狮子张着嘴俏皮地看着他们。他急匆匆来,只能停留一小会儿,他是来给她送香胰子的。
月亮圆圆的,亮亮的,把他离去的身影拉得老长。“什么时候回来?”“等你把这块香胰子蚀成了月牙儿,我就回来了。”
他不回头,但走路亦没有了军人的姿态,慢,每一步都很慢。她抚摸着香胰子,舍不得使。香胰子呈奶白色,长方形,四边圆乎,散发着好闻的香味。是什么香味?茉莉?不是,要浑厚些。桂花?不是,要清雅些。百合?也不是。它大抵是几十种花香的混合。再细细闻,竟闻出了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气息。她的脸上起了红晕,她的眼睛弯成月牙儿。那月牙儿,每个月初都会出现在永定河上呢!
摩挲香胰子成了一种习惯。她的手抚上它光滑的身,就像掠过阿猫略带油滑的皮毛。她对着镜子,想象着用香胰子洗过后的脸是什么样子。她用清水把脸洇湿,然后轻轻抹了一下香胰子,在手心里慢慢揉搓,时光就慢下来。刚刚一岁的儿子在熟睡,呼吸平匀。老旧的钟摆不急不缓,滴滴答答;屋外滴水檐下,渐趋停了的雨,露珠一样“哧溜”地滑下。阿猫懒洋洋地半眯着眼。这里,丝毫感觉不到他说的紧张局势,起码现在没有。有时她想他甚至到误解:他一定是去找他的相好,才会编个要打仗的消息来骗我。
她又抹了一把香胰子,揉出更多白白的沫,一点点涂在脸上。泡沫之下,那张脸真的更加耐看。滑溜溜,白嫩嫩,她的手指划过这张脸,想象他的手指划过的情形。他说:上海的女人都这样洗脸,那脸嫩得像桃花一样呢!他还说:所托之人带了很多香胰子回来,分给好几个同伴。不然,还可以托他带几瓶雪花膏给她。洗完脸,再涂上雪花膏,那脸就真的白如雪、艳若桃了。
她在心里期待着,期待着在月下的桥上,借由给她雪花膏而重聚。只是不要像上次那般匆匆,月亮在头上没有挪开半寸,他就走了。
军务紧急,急什么?月亮亮亮的,圆圆的,映在永定河阔大的水面上,绽开点点碎银花。鸣虫、树影、花香,多么安宁祥和!
时局真的越来越紧张了,街坊四邻人心惶惶。坐立不安的,打探消息的,有的甚至开始收拾行李。她不走,她要等他回来。她去卢沟桥等,想看那一轮明月照在永定河上。可是,迟迟不见月亮的影子。天空被奇形怪状的云充斥着,月亮在厚厚的云层里拼命地挤啊挤,但微弱的光晕仅仅给云层镶了一道边。这一次,她没有见到月亮。
卢沟桥上没有月亮了。后来是辗转,流离。
长久的辗转,长久的流离。
她的卢沟桥,她的永定河,她的宛平她的家,还有她的他,都远去了。
流离的日子,短暂的安顿,她想起了贴身带着的香胰子。想起了他说,香胰子成了月牙儿他就会回来。她就可劲儿地使,每次都弄出很多泡沫。香胰子越来越瘦,终于瘦成了一个月牙儿。
但他没有回来。
一年,两年,三年……他杳无音信。她不再使用香胰子。春节、中秋时,她才拿出身体干裂的香胰子,磕一磕香屑,捧在手心,慢慢研磨,掺一点点水,揉出一点点泡沫。就那样看着,不往脸上抹。那泡沫是她的念想。
用香胰子洗过的脸,白、嫩、甜、香,可是看它的人呢?十年,二十年……成了月牙儿的香胰子,和映在永定河、悬于卢沟桥的月牙儿一个样!她把它包起来,放到了箱底。仿佛一个疼痛的触点,永不开启。
花之语
她至今还觉得,现在的冬天比辗转流离时候暖和。那时的冬天太冷,她在租住的小院子里栽了一株梅,是一株白梅。乍一看,如果不是在冬天,人们会以为杏花开错了时令。
“你怎么不栽红梅?多好看,还喜庆。”
她淡淡一笑。她的心境,只有白梅知——纯洁,坚贞不屈。她的心,在他走后,也已从鲜红淡成了白梅。
但白梅决不是落寞和绝望,而是红梅的淡然与升华。
重回永定河畔的故土家园已是很多年之后。那颗漂泊的心终于有了皈依。她爱花,每日闲时,侍弄花草是最大的乐趣。
儿子去上大学那年,火鹤开花了。儿子高大英武,那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脸,简直就是他的翻版。她对着盛放的火鹤说:“咱的儿子长大成人了,我一个人拉扯他,你知道有多不易吗?那是你的骨血,再苦再难我也要给你延续。”
火鹤——就是薪火相传啊。传承接续他的香火,是她最朴素的想法,也传承着和平、安宁的生活。这是她历经战乱后最大的心愿。
婆婆在离乱中故去,阿猫也早就丢了,如今儿子也离家求学。家于她,就如穿一件宽袍大袖的衣裳,空空荡荡的。
她淘换来红色的曼珠沙华和白色的曼陀罗华。邻居都说不吉利,她无所谓地笑笑。她怎么不知?她对着这花垂泪。只有这花,才能懂得她内心无望的等待和无尽的伤悲。
除此,代表思念的三色堇,遍布家里的台阶。
这许多年,她要等不下去了。她买了四枝卡萨布兰卡,在最后一次和他相见的日子,来到永定河边。月亮,还是和当年一样。她把花儿轻轻投入河里。河水打了一个旋,花儿沉下去,复又漂浮在水面,随水流渐渐远去,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剪影。
花店姑娘说:四枝卡萨布兰卡的花语是不要放弃一个你深爱的人。她用这个方法明志,也用这个方法,在这一天,为以后的自己打气。这花,会漂到台海吗?这河,会流到台海吗?花上的小袋子里,她写上了字,期待这花像漂流瓶一样漂到台海。
他,就在台湾海峡的那一边。
世界的河流、湖海都是相通的,他一定会看到。也许某一天,他在台海某片水面会捡到这花,一定会的。明月照我心,也一定会照到他。我和他,不管多远,头顶上都是一个月亮啊!
明晃晃的月光下,树影处,有小情侣在约会,在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她摇摇头:“真是辜负了这么好的月亮!”
薄雪草,念念不忘。经过这个未打烊的花店,她出神地念着花语册子。儿子和儿媳闹别扭,小两口拌嘴斗气,就吵吵着要离婚,她劝解、安抚、苦笑。
现在的年轻人啊,伴侣在身边,不是吵就是闹,彼此伤害、分手、离婚。若他们有她的际遇,该会多珍惜眼前人啊!
长情如薄雪,终不忘初心。
梦之圆
满头白发,垂垂老矣。云开见日,喜鹊登枝。他回来了。一别半个多世纪,归来问君何乡里?
家里那花一夜间倏地开了。“开花了,你快看看,多好看啊!”“是哪一个花开了?是那个粉色的金鱼草吗?”“你猜的真准,还真是呢!”她看着他,得意地笑。那笑容,像初婚时一样甜蜜羞涩,脸颊上泛起一片粉红。她对着赏花的他说:“傻样!”他一脸迷惑。“粉色的金鱼草,花语是什么?”他一拍脑袋,恍然大悟般笑了。那是——花好月圆啊!
花好月圆!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幸福的日子总是相似,每一天都是一样甜蜜。仿佛这样才能消解几十年的“月之殇”的苦痛,仿佛这样才能补偿“花之语”的寂寥。
更好的花,更圆的月,出现在盛会园博园。赶上了,都赶上了。
“天挂一轮玉,水铺万顷银。”
“水盈永定泛涟漪,映满湖碧落白虹。”
“卢沟再现三轮月。”她带他去看“卢沟晓月”,断了30年的景致重回当年。只不过,这个盛景对于他和她有着特别的含义。
孙子和重孙子都当了园博园的志愿者。若非两人都已年过九十,他和她肯定也要为园博园尽一份力的。
永定河如凤凰般涅槃重生了。干净优雅的新环境里,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嘴里吟哦着优美的词句:
永定河边,盛会展风姿,三带五园飞异彩。卢沟桥畔,丰台堆丽景,一轴两点秀丹青。
享受着美景、团圆、天伦之乐,他不若她的快乐,总有一种负罪感。犹记得每个清明,他都会去卢沟桥边烧纸钱。那些一个战壕的兄弟,早已化作一缕忠魂。他与她相隔半个世纪,总算团聚。但他们呢?却永远长眠在他的梦里。
花好月圆时,莫忘卢沟烽火;春华秋实处,犹珍世界和平。
他轻吟着,语调里满是哀伤。抵抗日寇侵略,艰苦卓绝。以后,又被国民党军裹挟去了台湾。一道海峡,隔开了和她、和大陆家乡的所有关联。他从戎投笔,借酒挥毫,排遣思乡和落寞。而今,他和她在重孙子的陪伴下在卢沟桥上看秋色。这是梦里都不敢想的事啊。他想着当年的永定河,心生无限感慨,出口成章:
卢沟桥上,看华灯溢彩,倚栏频顾盼,花好月圆皆画卷;永定河边,喜金桂飘香,泛舸任流连,风清韵雅尽诗情。
他在台湾研习书法多年,尤其钟爱古诗词、楹联。这会儿,用一个全长近一米的毛笔,蘸了水,在长长的桥面,挥毫泼墨,引来一阵阵喝彩声。人们念着他写的字句:
母亲河畔,护草护花,生态欣荣,园博会中歌盛世;义士情怀,爱家爱国,精神卓绝,卢沟桥上仰丰碑。一座名桥昭国史;千秋皓月照卢沟。
这都是写给那些长眠的抗战兄弟的。他们用血肉之躯,固守家园,抵御外侮,不惧生死。胜利、盛世、和平,我用眼睛替你们看。
虽然字迹不久就干为无影,但很多人背了下来,这些佳句,留在了人们心里。
她还是更喜欢晚上的卢沟桥。白天,游园;晚上,和他来这里遛弯。云窥月影,花香弄人。头顶的月亮,每一天都圆团团、亮堂堂的。她一路走一路背诵他写的条幅:
风景看丰台,秋色无边,月最明时花正好;家园依永定,人生有幸,国当盛世梦将圆。
今生,我们的梦,圆了。
■ 来源:丰台区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文/于国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