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皆有死 人无信不立
2023年3月27日,医院的走廊像是一条沉默的长河,刚接完电话的我心乱如麻、手足无措,好似撑着一叶泥船欲渡通天大河,最终被卷入汹涌湍急的漩涡。
是按时报到还是推迟入职?是事业为重还是亲情为先?“信守承诺”和“违背誓言”,天平两端,如何取舍?一向做事有主见的我,望着窗外车流如织、光影闪烁,陷入了无尽的徘徊犹豫中。
爷爷病了,且是“癌中之王”胰腺癌。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回到病房,脸上憋出一个笑容,告诉爷爷单位通知我即将入职的好消息。同时,也故作镇定地告诉他不用担心,我可以向单位申请推迟报到,有足够的时间陪他做完全程化疗。
爷爷听了我的话,沉默了,那两分钟的寂静,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突然,他双手用力捏紧拳头,支撑着虚弱的身体,缓缓从病床上坐起,并用口音浓重的重庆方言,一字一顿地说:“孙孙啊,听单位安排,下周就去上班,莫要做个言而无信的人。”
“爷爷,我可以再等等,单位领导同事们都会理解的。”我急切地想要说服爷爷。
“你去嘛,我希望你去,要对得起国家让你吃上的这碗饭。”爷爷的语气坚定,“而且你不是要到村头工作,你更是要好好干哦,我们这辈人的根就是在土里头,要永远对土地讲信义、负责任。”虽然他早已面色枯黄、面露疲态,但此刻却似乎恢复了往日神采,眼睛也变得炯炯有神,紧紧地盯着我。
面对态度异常坚决的爷爷,我强行咽下心中的翻涌不再反驳。我知道,这既是他的处世之道,也是他对我的言传身教,更是不顾自己安危,只希望我一切顺利的质朴期许。
望着爷爷,泪水在我的眼眶里打转,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我仿佛穿越了千年时光,看到了一位手持雌雄双股剑的昭烈英雄,他用一生践行着“自古皆有死,人无信不立”的人生信条。
纵然千般不舍、万般担忧,我也必须毅然前行,不负他望。
但此刻的我还不明白的是,在这短短几分钟里,实际上爷爷已用一种无声却无比深沉的方式,与我完成了生命中一次重要的告别。
两天后,我一路向北。列车疾驰,我望着窗外快速闪过的婆娑树影,心中愁绪却像万千发丝,一丝一绺都向家乡飘去。
山重水复疑无路
2023年7月,按照组织部要求,我开始了驻村工作。
初出茅庐,却临危受命。
我所派驻的时村村,正处于超大型城市城中村转型的艰难节点。在走街串巷中,我目睹了村内失序的环境风貌。在与村领导促膝长谈后,我逐渐了解了村内目前存在的困难:因长期依赖“瓦片经济”的出租模式,村内产业结构单一,支柱型产业的缺失让村子在经济转型浪潮中举步维艰。加上疏解提升脱节等因素,时村村陷入了收支失衡的经济困境。曾经在书本上读到的超大型城市“城中村”的抽象概念,此刻如此真实地呈现在眼前,让毫无经验的我感到一阵茫然与无措。
想在驻村两年时光改变一个超大型城市城中村的困境,对于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应届毕业生来说,似乎是天方夜谭。
这对心怀一腔热血、肩负爷爷期望的我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现实的困境如同那百步九折、难上青天的秦岭,硬生生地横亘在我的面前。但此时的我十分渴望干出一番成绩,以回应爷爷的期许,哪怕只是为他带去一丝“望孙成器”的慰藉。其实我隐隐有预感,因为我深知,自己的“厚积薄发”或许难以赶上爷爷生命流逝的速度。事业难有进展和家人命悬一线的双重压力,让我第一次有了挫败无力感。
星河流转,弹指芳华,转眼间爷爷已经做完第五次化疗了。那天晚上,我和爷爷拨通了视频电话。电话那头的他骨瘦如柴,短短时间已暴瘦30斤。我心疼地问他最近的身体情况,还没等我想好安慰的话语。爷爷却主动说道:“我一点事没得,孙孙。我感觉已经好了80%了,再坚持一段时间,等来年开春,我就能彻底好全喽!”
爷爷的话语中满藏着他面对困难的豁达乐观,饱含着他珍视生命的热爱渴望。这不禁让我想起童年的点滴过往。
“孙孙,去树林抓蜻蜓要被尖木头刺哦。你怕不怕?”
“我不怕,爷爷,我要去冒险。”“那你长大了,面对其他难事怕不怕吃苦?”
“我不怕,我要做顶天立地男子汉!”
一瞬间,泪水自心间喷涌而来,不受控制地溢出眼眶。一位被病魔缠身、徘徊在生死边缘的老人都能以百分之百的希望和无与伦比的热情紧紧拥抱着生命,那象征着初生红日的年轻人面对着微不足道的人生挫折,又怎能轻易放弃,又怎敢自称艰难?
挂断电话,对着窗外的那轮皎洁明月,我在心底暗暗发誓,无论是否能够帮助村里改变现状,我都将竭尽全力。
柳暗花明又一村
“为了前进而后退,为了向左而向右。”此路不通,那便换一条路。
我主动调整了自己的思维模式,不再局限于时村村这一单点去思考问题,转跳到用南中轴地区发展的全局思维去寻求破解之道。我心中隐约有一种预感和判断,时村村的困境并非一座孤岛,而是南中轴地区发展浪潮中亟待解决的一环。唯有借力南中轴地区高质量发展的强劲东风,方能吹散笼罩在这片土地上的迷雾。
于是,我一头扎进了对国际城市更新典型案例研究的深海中,尽管这是一场跨专业跨领域壁垒的万里横渡,但我就像海绵吸水般汲取着每一个优秀案例的养分。在无数次的翻阅与思考中,我最终梳理形成了《南中轴地区城市更新的路径探究》,并从国际国内的经验中,总结出“基础设施先行”“培养创新阶层”“注重打造可玩性、可再创造性点位”等经验启示。此外,我还发现资金问题是制约超大型城市城中村改造最重要的因素,于是我开始了对国内各城市更新基金的研究。从“市场主导、母子架构”的上海模式到“母子架构、首提退出”的绍兴模式,再到“多方参与、母子并行”的西安模式,最终尝试提出北京建立城市更新基金的意见建议。
随着研究不断深入,我逐渐明白时村村所面临的难题是城市化进程中不可避免的必经阶段,是因为生产关系与城市系统的不适配、与生产资料的不均衡,更是根植于人口发展与土地承载之间难以调和的“人地矛盾”。我将个人不成熟的想法整理成报告,呈递给单位领导,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最终成为《南中轴指挥部工作简报》中“他山之石”板块的内容。
勤勉终将熟稔,付出总有回报。随着个人理论研究日渐完善,村内的实际变化也悄然发生。在村领导的带领下,我们一次次地对接联系企业,一次次地寻求村内产业转型升级的破解之路。这条路充满了艰辛与坎坷,小玩童产业园区未能入驻,智能驾驶试验场未能引进,楼宇改造临时宿舍的争取也以失败告终……但百般尝试终有一成,村里一块闲置地块最终转型升级为“南中轴建设者之家”,成功为村内带来了新的生机与希望。
黄连虽苦但日尝之,终成好药。
落叶归根又新生
2024年2月29日,爷爷走了,尊重他的遗愿,我们将他葬回老家,并在旁边种满了象征着家乡的山茶花。在那片他熟悉的土地里,他落叶归了根。
在他去世一周前,我在他耳边轻声喃语:“爷爷,我去上班了,下周末回来看你。”以往我的离开,他都如同第一次那般坚决,催我大步向前。但一反常态的是,这次离开前,他让我多待一会儿。和他相处的最后几分钟,他没有和我聊他年轻时做过的事情有多么惊天动地,也没有给我讲他认为要始终坚持的人生道理。相反,他和我聊起了家长里短,跟我讲今天熬的鲫鱼汤鲜美好喝,一定要让我们每个人都喝。
回村后,我心中似乎总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在日夜奋战中熊熊燃烧。我知道,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承载着我的热爱和期待。
2024年底,喜讯传来——时村村成功纳入北京市第二批城中村项目,计划于2025年正式启动实施。那天,我骑着共享单车,缓缓穿梭在古御道上时,看着周边熟悉的人和景,心中感慨万千。
我想或许爷爷早已在家乡的土地里落地生根,化作那漫山遍野的山茶花,延续着他对生命的坚韧与执着。而这颗种子,同样也早已在我的心底生根发芽,激励着我大步向前。
或许时村村曾经的艰难阵痛,如今已渐渐被希望与生机所治愈。这片土地上的丰台人,心中也早已种下“倍增追赶”的种子,奋发有为、只争朝夕,终将迎来蝶变新生。
(作者系“丰台菁锐营”学员 南中轴地区管委会 赵欧)